在小小的魯鎮(zhèn)上，上汽大眾4S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當中一個圓形的大柜臺，柜臺里面?zhèn)渲Х确?、奶和糖，可以隨時磨出香濃的咖啡。來看車的人，每每來一杯咖啡，靠著柜臺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若訂了車，便可以來一塊卡布奇諾蛋糕，或者皇冠丹麥曲奇，就著咖啡。但是來店里看車的顧客，大抵是聽信大眾神車，但預算又不怎么闊綽的，雖然這個年紀的中年大叔基本上都是“保溫杯里泡枸杞”，但是來大眾4S店看車的人，每每來了都會要上一杯咖啡（生活方式的背后大概是一種深厚的信仰）。信仰這東西說來也怪，即便是朗逸、桑塔納這類的低端車主也會摸一摸途昂、輝昂這樣的“昂字輩兒”高端車，也不由自主地贊嘆幾句，然后摸完便心滿意足的走了。只有西裝革履，或者脖子上帶著大金鏈子的，才會來上蛋糕曲奇，坐在里面的VIP休息區(qū)，慢慢的品味著店里大眾神車的氣息，雖然對輝昂和途昂心水已久，但是礙于預算有限，多數(shù)人還是會訂上一輛帕薩特或者途觀L了事，不過給自己“打雞血”卻是不會忘記的。

我從12歲起，就在魯鎮(zhèn)大眾4S店里做見習，經(jīng)理說我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帶大金鏈子的客戶，說我干不了這事，幸虧我二舅面子夠大，辭退不得，便在柜臺里打打咖啡、端茶遞水。來蹭咖啡的客戶雖然容易說話，但磨磨唧唧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自己拿著大號保溫杯，親眼看著咖啡在杯子里的高度上升直到快要溢出，這才放心的拿著喝。

從此我便整日的站在柜臺里倒著咖啡，雖然沒有什么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diào)和無聊。經(jīng)理是一副兇臉孔，客戶也沒有好脾氣，讓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唯一一個買了帕薩特卻只喝咖啡不吃蛋糕的人，因為在他看來，咖啡是一種生活方式，而蛋糕俗不可耐。他身材高大，額頭上總有一些傷痕，開著帕薩特，可又穿的破衣爛衫。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的德味兒和大眾品質(zhì)，讓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孔，大家便為他取下了“孔薩特”這個綽號?？姿_特一到店，所有喝著咖啡摸著朗逸的人便看著他笑，有的叫到：“孔薩特，你頭上怎么又多了新傷疤！”他不回答，對柜臺的我說：“一杯咖啡，一塊曲奇?！逼渌擞止室飧呗暼碌剑骸澳憧隙ㄊ潜ｋU杠撞壞，頭又撞到方向盤上了！”孔薩特睜大眼睛說：“你又沒看到怎么在這瞎說！”“什么瞎說？我前些天看你蹭了個沃爾沃，自己保險杠掉了不說，還被人家沃爾沃車主按著頭打！”孔薩特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是我自己不小心，不過是保險杠掉了，你們就懷疑大眾品質(zhì)？前防撞梁不是還好好的嗎？”接連便是難懂的術(shù)語，什么“激光焊接、空腔注蠟”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倒是引得眾人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歡笑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里議論，孔薩特以前有個大眾車隊，但因不思進取，管理不善，于是每況愈下，弄的倒閉了。幸虧開過的車多，便到大眾出租車公司開出租，掙點飯錢。可干了沒幾天，公司幾輛桑塔納的保險杠便坑坑洼洼，如此幾次，叫他開出租的人也沒有了。但他在我們店里修車，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xiàn)錢，暫時記在賬本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賬本上拭去了孔薩特的名字。

孔薩特喝了半杯咖啡，凍得通紅的臉蛋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薩特，你當真開過那么多大眾車嗎？”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那你開車怎么總是磕磕碰碰的呢？”孔薩特立刻顯示出頹唐不安的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嘟囔著一些聽不懂的話。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好在這時候，我可以邊倒咖啡，邊附和著笑，經(jīng)理也不罵我不認真干活。而且，經(jīng)理一有時間，也會這樣問他，引得滿堂的客戶發(fā)笑?？姿_特知道他們不好好和自己聊天，便只好跟孩子說話。有一次孔薩特對我說道：“你了解大眾車嗎？”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了解大眾車，我就考你一考，IIHS帕薩特25%偏置碰撞成績，是怎樣的？”我想，一個天天開“碰碰車”的人，也配考我嗎？便低下頭玩著手機，不再理會?？姿_特等了許久，懇切地說道：“不知道吧？...我告訴你，記著！以后看帕薩特的客戶難免會問起來！”我暗想著，都端茶遞水了，銷售對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事兒，而且誰來買車會問這個！我感到又好笑，又不耐煩，便懶懶的答他道：“誰用你教，不就是A柱完好，乘員艙無潰縮，對乘員保護到位，成績優(yōu)秀嗎？”孔薩特顯示出極為高興的樣子，用兩個指頭上的長指甲敲著柜臺說道：“對呀對呀！...那其他測試項目成績你知道嗎？”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孔薩特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其他來店內(nèi)看車的大人帶著小孩，孩子一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薩特。它便將自己的曲奇掰給孩子們吃。孩子吃完，仍然不散，眼睛里都望著碟子里剩下的幾塊。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jīng)不多了?！敝逼鹕碛挚匆豢辞?，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有孔薩特在的地方總是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店里的生意也便這么經(jīng)營著。

有一天，大概是圣誕節(jié)前的兩三天，經(jīng)理正在盤算著今年的銷量以及賬單，忽然說道：“孔薩特兩三個月沒來了，上次鈑金的工時費還沒給呢！”我這才感覺到他是有些日子沒有來了。旁邊一個喝著咖啡的人說道：“他怎么會來？...他腿都撞折了。”經(jīng)理說：“怪不得呢！”那個人摸著旁邊朗逸的A柱繼續(xù)說道：“他開車仍舊總是磕磕碰碰。這一回，開著他的帕薩特，和大貨車撞到一塊去了！”“那他頭是不是又撞壞了？”“頭？何止是頭？撞上的時候，方向盤直接飛到一邊兒，安全氣囊連頭都沒接住，直接磕到中控臺上，A柱嚴重變形，駕駛艙潰縮嚴重，車內(nèi)部件直接把腿壓折了！”“后來呢？怎么樣了？”“怎樣？...誰曉得？說不定被撞死了！”經(jīng)理也不再問，仍舊慢慢的在那算著他的賬。

元旦之后，雪是一天比一天大，即使店里天天開著空調(diào)，我也得把秋褲穿上了。這天下午，雪下的有幾十公分深，店里沒人看車，連喝咖啡的也沒有，我就坐在那里瞇著眼。忽然聽到一個聲音，“把咖啡接滿?！边@聲音雖然非常低沉，但卻耳熟，睜開眼睛卻沒看到人。站起來仔細一瞧，孔薩特便在柜臺底下坐著。他的臉又黑又瘦，看來上一次傷得很嚴重，已經(jīng)不成樣子，穿件破爛的軍大衣，下面墊一個坐墊，用繩子在肩上掛住。他見了我，又說道：“把杯子接滿?！边@時經(jīng)理也走了過來，說道：“孔薩特嗎？你還欠我?guī)状吴k金的工時費呢！”孔薩特頹唐的仰面答到：“這...下回修車一起結(jié)清罷。這一次，再給我來塊蛋糕。（不知道啥時候開始也改吃蛋糕了）”經(jīng)理仍然和平常一樣對他說道：“孔薩特，看你頭上的繃帶，你又撞到頭了！...你這腿怎么也斷了？”這回他卻不辯解，單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边@時零星地來了幾個看車的人，便和經(jīng)理一起都笑了。我接滿咖啡，放在他的手里，他伸出來的手凍得通紅還帶著雪水，原來他是用手挪著過來的。喝完咖啡，他便在人群的說笑聲中，用手撐著地面慢慢走去了。

直到過完春節(jié)，又有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孔薩特了，開春的時候，經(jīng)理說道：“孔薩特欠的工時費還沒給呢！”到了端午又說：“孔薩特欠的工時費啥時候能給??？”到了中秋，再到年底，也沒有看見他。

我現(xiàn)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薩特已經(jīng)被撞死了。

二零二零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