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衣柜

八歲那年的某個周末，我媽照慣例約了朋友喝早茶，照慣例帶上我，一籠蝦餃下肚后，我照慣例向我媽申請自己在附近瞎轉悠，方便茶桌上的幾位阿姨敞開話匣子，省得我被參與到 “誰的老公又出軌了”的話題中。

那天我有些反常，沒有去玩具店，反而用力推開了茶樓外邊一家書店那高聳又透徹的玻璃門，其實早在一個月前書店剛開業(yè)時我就有這樣的想法了。書店不賣《老夫子》，更沒有讓我談虎色變的《黃岡小狀元》，清一色是雜志。

在一眾明星、手表、國家地理的封面中，我抽取了一本印有車子的書，封面上的小標題有許多詞匯并不屬于一個小學二年級學生的認知范疇，唯獨《汽車雜志》四個大字我能完整準確地念出來。

我從褲兜掏出本計劃用作買悠悠球的零花錢，把這本雜志帶回了家，自那以后，每半個月我都會去一趟書店，買一本最新的《汽車雜志》，然后睡覺前趴在床上看，直到我媽拿出雞毛撣子才心不甘情不愿把書合上。

是的，那本雜志的內容有80%我都看不懂，即便如此，光看車圖和雜志最后幾頁的報價表也足以滿足我當時對汽車的了解——“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哇，一百多萬的奔馳，等長大了我一定要買一臺”。

若干年后，我家真的買了一臺S級。

那時我已經(jīng)不買《汽車雜志》很久了，書店還在，但我更常去書店附近的一家網(wǎng)吧。在網(wǎng)吧等同學下載魔獸冰封王座的地圖時，我無意點開了一個叫汽車之家的網(wǎng)站。

彼時的我不知道李想是誰，更不知道十幾年后一個叫吉利的牌子會成為奔馳最大股東，卻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開始逐漸明白排量越大越好的道理，開始能聽懂我爹口中的六缸、八缸、十二缸分別代表何種階級。

鑒于我爹有一臺V6的S級，我一度將V12的7系定義為超越老一輩的人生目標，直到某個暑假的的深夜，我再度無意中在明珠臺看到一個叫《車迷大本營》的節(jié)目，英文原名《Top Gear》。

每個稍稍懂車的男人第一次看《Top Gear》皆如一場洗禮，眼前的震撼不亞于《出埃及記》里摩西雙手一舉將紅海分成兩邊——布加迪威龍和臺風戰(zhàn)機比加速，專程造一艘火箭將憨豆里那臺滑稽的三輪車送上天，原來汽車還能這么玩？

從此一個大膽的想法在我的愿望清單里滋長起來：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做和三賤客一樣的工作。

只不過像阿甘說的，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撲街的是不是你。大二那年家里生意失敗，我第一次見到《大時代》里鄭少秋的崩盤表情浮現(xiàn)在我爹臉上。

興許從小看周星馳的緣故，樂觀一些的我硬是提起嘴角，笑著向朋友打聽做兼職的機會。如果你身在廣州，如果你是恒大的球迷，或許我們曾經(jīng)在天河體育場擦肩而過，我就是那個帳篷里賣球衣的。

本想著一切會慢慢好起來，直到有一天，我爹突然拿著一個檔案袋對我說：“老花鏡忘了帶，你幫我念念這份東西，3.0報廢要用?！?/p>

我最愛的一臺車，是出生不久后家里買的一臺皇冠133。

二十多年來，我都把皇冠稱作3.0（三點零），事實上這種叫法在90年代的廣東十分普遍。只因車少的年代，沒必要刻意記住底盤編號，排量就足以區(qū)分每一臺車，而3.0這個位置，是屬于皇冠的。從小聽我爹3.0前3.0后地叫，便記住了這臺車的名字。

“3.0后面有冰箱，你把可樂放里面啊?！?/p>

“今天有個開摩托車的蹭到3.0，差點被我丟到水庫里?！?/p>

“3.0好久沒開都積塵了，陪我開去洗一洗吧?！?/p>

“3.0的波箱壞了，陪我去陳田逛逛?！?/p>

“國家提倡黃標車主動報廢，3.0能補貼差不多兩萬塊?！?/p>

剛上小學那會，我總愛假裝生病請假，在老師面前爆發(fā)一輪演技，不到半小時就能從課室窗戶看見那臺來接我回家的3.0。然而有一次表情用力過度，家人以為我病得不輕，強行去醫(yī)院打了好幾針，從此我在學校連個“病”字都不敢提。

后來3.0越來越少開，經(jīng)常一停就是一兩個星期，有時下樓看看它，還會發(fā)現(xiàn)有貓?zhí)稍谳喒袄锼X。

直到我爹把3.0開去報廢的那個早上，一臉呆滯的我仍不愿意相信3.0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我不知道你們對車的理解是什么，但我的生命中，有一臺車從出生就陪伴我左右。

我年少時，它風華正茂；我落魄后，它也已經(jīng)老態(tài)龍鐘。在它身上我走過了這輩子最長的路，沒想到最后走不下去的時候，是它用最后一口氣，給我們換來了希望。

今天是情人節(jié)，我斗膽沒有給老婆準備禮物，心思全然在等一份快遞。

看著這個車模，我不得不承認，我雖幻想過無數(shù)次與它重逢后相擁而泣的情景，可現(xiàn)實是我終究是無法為它再哭一次?？v然如今在停車場看到3.0，有沖動要在原地等車主過來，詢問他是否愿意把車賣給我，可站在原地抽一根煙的時間，就能讓我清醒地意識到這是對我那臺3.0的一種背叛。

我不知自以為是地代表所有男人，將汽車形容為情人這個身份是否合適，但如果非要說一句應節(jié)的話，我想我和這位“情人”之間的故事大約像黃家駒唱的那樣：

是緣是情是童真，還是意外；

有淚有罪有付出，還有忍耐；

是人是墻是寒冬，藏在眼內；

有日有夜有幻想，無法等待。

愿你比我好運氣，有“情人”，能終成眷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