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舒

我選了一條在上海最適合出現(xiàn)保時捷的路線，比如它拍出來是這樣子的——

不是一條單一的馬路，也就沒辦法給出一個全長，差不多環(huán)繞一圈六公里左右。

四行倉庫為起點，沿著蘇州河的路開，經(jīng)過外白渡橋，從北京東路穿過，乍浦路橋上經(jīng)過，拍婚紗照的人一如既往的多。上海郵政博物館門口的保安大叔還是坐在那兒，我一次也沒和他說過話，堵著堵著，也就從光陸大樓走回去了。

這條路線基本就是上海最初形成發(fā)展的中心，因為大半個古代上海都是沿著蘇州河沿岸催生而來的。蘇州河，這個名字就說盡了上海隱晦的秘密。

給保時捷718Cayman S在這里拍一套照片，爽的一定是自己，尤其這輛車還是個黃色的，主駕駛還是個女的（me）。

但這是一條娓娓道來，會讓人明白這個世界沒有神祇或上帝的路線，盡管走過的人太多，盡管你可能從太多地方已經(jīng)聽過以下故事。

現(xiàn)在還來這里的人真的不多，又不是《八佰》剛出來的那年，現(xiàn)在除了幾個散步的老人和路過帶著相機的年輕人，幾乎沒見到什么人。

保安大叔盯著我們看，但可能他覺得沒什么游客，就沒必要攔著一輛看上去就很“叛逆”的保時捷在這里頻繁掉頭。

四行倉庫里發(fā)生的事情，一部《八佰》能講清楚許多，或者說，四行倉庫是蘇州河這邊的建筑，而歌舞升平的上海當時是蘇州河那頭，一頭是深海，一頭是云端。

事情發(fā)生在1937年10月27日至11月1日，這場保衛(wèi)戰(zhàn)也標志著中國抗日戰(zhàn)爭淞滬會戰(zhàn)的尾聲。這場戰(zhàn)爭的主角是國民革命軍第88師262旅524團第一營將士，后來大多數(shù)人叫他們“八百壯士”，而我更被“四行孤軍”的說法打動。

故事的結(jié)尾是還活著的人在國際介入下退入了上海公共租界。

故事的背景，是1937年七七事變，日軍開始從平津地區(qū)一面向西進攻晉中腹地，一面開始向華東地區(qū)進發(fā)，第88師參謀長張柏亭經(jīng)過考察后認為四行倉庫側(cè)后不足200米有兩個巨型煤氣罐，內(nèi)儲30萬立方米煤氣，日軍投彈會有煤氣庫爆炸的隱患，且四行倉庫東側(cè)均是上海公共租界范圍，附近的西藏路橋和西藏北路當時又由美英軍隊和萬國商團守衛(wèi)，日軍當時還不敢與這幾方正面起沖突，所以在這里作為司令部從地理位置方面來說是最為有利的。

故事努力的方向，是蔣介石命令閘北區(qū)所有軍隊撤出以防衛(wèi)上海西部郊區(qū)，讓第88師獨自留守，一方面是拖延日軍的進攻速度掩護大部隊的撤退，另一方面，當時九國公約簽字國正好將于11月3日在比利時布魯塞爾召開九國公約會議，蔣希望向國際社會表明中國在抵抗日本侵略戰(zhàn)爭的堅決態(tài)度，以此贏得國際社會的支持。

故事的發(fā)展，是第一天第88師524團團副陸軍中校謝晉元，和營長陸軍少校楊瑞符和將士們?nèi)康诌_四行倉庫，謝晉元從始至終就明白這一戰(zhàn)的意義和可能，他曾和部下明確說：

“本軍所奉的命令就是要死守四行倉庫，與最后陣地共存亡。所以這個四行倉庫就是我們四百多人的墳?zāi)?，我們?nèi)家獞?zhàn)死在這里。我們中間只要還有一個人在，就要堅守陣地，和敵人拼死戰(zhàn)斗到底！”

從公共租界拍攝的燃燒中的四行倉庫

第一天清晨，有關(guān)中國軍隊仍然在四行倉庫保衛(wèi)閘北的消息在上海傳開，這個消息引起了中國童子軍楊慧敏的關(guān)注，根據(jù)楊慧敏在《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中的自述，凌晨四點她聽到槍聲的時候就沿著蘇州河走，當時遇到的英軍就告訴她，四行倉庫里有中國守軍要死守，可是她向上海商會求助對方并不肯相信。

這里可以衍生的故事太長，有心人可以查到很多相關(guān)的內(nèi)容，當事人的自述采訪都有太多，這場戰(zhàn)爭的底色每一個中國人都知道是什么。

楊慧敏穿越火線送青天白日滿地紅旗，而后她以參加世界青年和平大會為名，出洋宣傳，受到羅斯福和希特勒的召見，無數(shù)的訪問與演講訴說著四行孤軍英雄們的故事，產(chǎn)生了巨大的社會號召力與國際影響力。

哪怕在戰(zhàn)爭當時，10月28日早晨出版發(fā)行的《申報》、《新聞報》、《大公報》、《中央日報》都采用了中央社27日的報道：“閘北我軍雖已于昨晨拂曉前大部安全撤退，但此非謂閘北已全無我軍蹤跡，蓋我八十八師一營以上之忠勇將士八百余人，由團長謝晉元營長楊瑞符率領(lǐng)，尚在烈焰籠罩敵軍四圍中，以其最后一滴血，與最后一顆彈，向敵軍索取應(yīng)付之代價，正演出一幕驚天地泣鬼神可永垂青史而不朽之壯烈劇戲也。”

上海租界的外國報紙則提供了不一樣的數(shù)據(jù)，《大美晚報》、《字林西報》、《上海泰晤士報》等先后有150人、800人、200-250人的不同說法。

楊慧敏

故事的后續(xù)是經(jīng)過了四個日夜，擊退了日軍六次圍攻，日軍約死200余人，孤軍傷亡37人，余下通過新垃圾橋進入租界內(nèi)的孤軍營。

進入租界后的他們被馬上繳械后被軟禁近四年，原因是日本威脅，如果讓他們離開就要入侵租界，于是英軍將他們送到了當時公共租界西部意大利防區(qū)的膠州路的孤軍營。

你問我什么是歷史，這支離破碎，各國在黃土地上揚威，靠其他人的犧牲換來世界的那一丁點兒憐憫之心是歷史。

這座橋，是用來連接深海和云端的，它也是中國第一座全鋼結(jié)構(gòu)鉚接橋梁，也是僅存的不等高桁架結(jié)構(gòu)橋。

茅盾在《子夜》的開篇就提到“暮靄挾著薄霧籠罩了外白渡橋的高聳的鋼架，電車駛過時，這鋼架下橫空架掛的電車線時時爆發(fā)出幾朵碧綠的火花……”

斯蒂芬·斯皮爾伯格的《太陽帝國》拍出了外白渡橋上逃難的人群和過橋的日軍，瓊瑤筆下的陸依萍從外白渡橋跳下去過，香港電影《大城小事》開場就是黎明開車駛過鋼架結(jié)構(gòu)外白渡橋的鏡頭，李安的《色戒》中，外白渡橋是?？?。

外白渡橋最割裂的時候，應(yīng)該是1886年前后，那時候外灘北端的公共公園剛建成開放，臨近公園的這座橋也被叫做花園橋，英文名“The Garden Bridge”一直沿用到現(xiàn)在，但當時，它也被叫做“乞丐橋”或“嘆息橋”，因為在這里可以見到那個時代最貧苦的人民。

這座橋最早期的歷史，可以聊到1943年上海以前，蘇州河沿線地區(qū)因為距離上?？h城比較遠，經(jīng)濟也不太發(fā)達，交通主要只依靠閘北和靠近黃浦江處的幾處渡口往返兩岸，1943年開埠之后，蘇州河南北岸先后被辟為英租界和美租界，瞬時間，本來是城外郊野搖身一變逐漸成為市區(qū)。

1853年小刀會起義爆發(fā)之后，大批民眾從上海縣城遷入了租界，當時的人口增加以及開埠以來快速發(fā)展的外貿(mào)經(jīng)濟促進了蘇州河兩岸的交通需求，建一座橋成為一種共識。

1855年，原本在雍正年間建的閘橋垮塌，交通問題更加明顯，于是1956年怡和洋行經(jīng)理人查爾斯·韋爾斯、美國人愛德華·R·坎寧安，偕同寶順洋行、兆豐洋行的20名英美商人，籌資1.2萬銀元成立蘇州河橋梁公司，這是我國第一家從事橋梁建造的公司。

年底蘇州河上第一座木橋的橋梁就造好了，純木結(jié)構(gòu)，長137米，寬7米，命名為“韋爾斯橋”。

這座橋造得快，牟利性強，中間偷工減料自然是不用說了，而且為了快也幾乎沒有注重什么外觀設(shè)計，六年不到韋爾斯橋的木質(zhì)橋基就開始腐爛，橋面出現(xiàn)傾斜，但這一點也不影響韋爾斯因為這座橋賺翻了。

根據(jù)當時的文獻記載“收取通行費意在收回當初的投資成本，因此定價為車輛和行人每次五文......這座橋只向付得起通行費的人們開放，因而為上海之公眾所詬病”，但有近年來的研究表明，通行費的金額并不是不變的，有記載當時華人過橋是一次一文，外國人是每次十五文，車輛另計。

當時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為了讓在上海的外國人方便，每年向該公司繳納一筆年費折合白銀1971兩，作為全體外國人的過橋費，但因為看上去對方不用繳納過橋費了，這被當時的部分國人視為在華外國人的特權(quán)，十分不滿。

后來1863年英美租界合并時，華人的過橋費從一文漲到了兩文，不滿繼續(xù)升級，許多國人對這座橋發(fā)出了抵制和抗議行為，當時的旅滬粵商詹若就在山西路附近開設(shè)了“義渡”免費接送國人以示態(tài)度，再后來《申報》也加入了聲討行列，刊載了一封讀者來信直指韋爾斯橋收費的行為。

不過，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總是你不知道什么時候產(chǎn)生，不知道如何能改變，韋爾斯和其公司只用一張“收費乃是經(jīng)過上海道臺的批準”的聲明就可以抵擋住所有抗議，繼續(xù)賺的盆滿缽滿。

直到橋自己都殘破不堪了，工部局要求橋主進行維修，而橋梁公司無視工部局的命令，于是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就由納稅人會議批準，決定在原韋爾斯橋以西建設(shè)一座新的木浮橋，預(yù)計1873年9月建成向公眾開放。

寫到這里我突然想到了前不久在南澳島出島時候經(jīng)過的南澳大橋，這座橋的通行費是90塊，是政府造的，但在它旁邊不遠處，就有李嘉誠當時為了造一座南澳島通往潮汕的橋所在海里落的樁，甚至路過南澳大橋時，還能看到他為了造橋在海中間填的一座小島。

韋爾斯橋

1873年8月2日，新橋落成通車，同年10月，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與蘇州河橋梁公司達成協(xié)議買下了韋爾斯橋，并取消了過橋費，群眾的抗議基本被平息，而后通行需求持續(xù)加大，工部局決定造一座新的橋梁，就改在韋爾斯橋的原址上。

舊橋拆，新橋落，新橋更大，長110.3米，寬12.19米，并在兩邊各預(yù)留了2.13米的人行道，耗資白銀12900兩，全部木料都從新加坡進口，用英鎊來計算的話總計1.25萬英鎊。

1881年這座橋大修了一次，主要為了修復(fù)人行道和路面，然后就到了1886年，我說這座橋最為割裂的時候，至于真的追溯外白渡橋的名字來源，爭議蠻多的。

這個名字最早出現(xiàn)在1873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對原先木橋的稱呼，對這個名字的說明最可以被接受的解釋，是學(xué)者薛理勇在《外灘的歷史和建筑》書中提到的“在一些情況下，漢語的內(nèi)部和外部，指的是距離某一點的遠或近的程度，這種用法至今仍舊可見于上海的一些地方，而外白渡橋即屬于此類”。

也就是，任何河流的上游被稱為里，下游則是外，然后加上這座橋后來不用交過路費了，就“白渡”了。

到這里橋還是木的，直到1905年3月，外白渡橋上要通有軌電車，木的就無法通過荷載要求了，工部局當時決定拆木橋，建一座鐵橋取而代之，當時很多上海著名的設(shè)計師都對爭取設(shè)計這個方案躍躍欲試。

1907年底大橋正式竣工，鋼結(jié)構(gòu)件由英國公司制造，建筑銘牌上標的名字是“花園橋”，但不影響大多數(shù)從橋上走過的普通群眾叫它一聲外白渡橋。

每個看過上海電影鏡頭，或者在上海稍微逛過的人對它都不會陌生，林徽因?qū)@里的江景描寫道——

“只見那里密布著一粒粒的小火，仿佛是一顆顆的星：有的是恒星，盡不動的站在那里，仿佛連身都不想轉(zhuǎn)一個；有的是行星，在不停地、遲緩地向這個方向或者那個方向前進。那在前進的火的光是微弱的，而且行動得那樣慢，仿佛是6月18夜的西湖的遠處的湖面上的荷花燈，在隨著微風(fēng)輕移?！?/em>

它曾在戰(zhàn)爭中扮演過重要角色，例如省略幾千字淞滬會戰(zhàn)中日軍封鎖橋面，用以攔截外白渡橋的交通，江面正值大暑天氣，河道里垃圾散發(fā)著惡臭，惡臭與烈陽炙烤著這座城市，任何經(jīng)過這座橋的中國人，都必須向日軍脫帽行禮。

經(jīng)過外白渡橋的難民

現(xiàn)在這座橋的名字只有一個，叫外白渡橋，這里連接的，也再不是極端的兩個世界，最多一頭是繁華，一頭是繁花。

我和保時捷718 Cayman S從這里轟鳴而過的時候，陽光賊好，有點雨過天晴的味道。

過了外白渡橋，北京東路這邊就是外灘的萬國建筑群，講了深海，講了橋梁，講講云端，也就完成了這個圈。

一個從北京過來的小孩一直覺得，用一個城市的名字給另一個城市的道路命名是一種很淳樸，又很透露出我們國家風(fēng)格的方式，是骨子里透露出的某種人民大團結(jié)，所以走在這里我總有種回家了的親切。

這條路上開著這輛黃色小跑不要太吸睛，也不要太合適，畢竟北京東路上的建筑清一色和錢有關(guān)。

例如益豐洋行、中實銀行大樓、浙江興業(yè)銀行大樓、四明銀行大樓、中國墾業(yè)銀行大樓、中一信托股份公司、鹽業(yè)大樓、國華銀行大樓等等，有的是前身，有的是現(xiàn)在仍然是，就不一一說明了，它們都屬于北京東路，都屬于這片云端，一直以來都是。

現(xiàn)在這里屬于誰，我想，屬于年輕的過路人，年邁的上海人，笑顏如花拍婚紗照的愛侶們。

這段小旅程的終點定在了乍浦路橋，因為它毗鄰?fù)獍锥蓸颍脖环Q為二白渡橋，歷史沒那么多，1873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建的，原結(jié)構(gòu)也是木橋，而后重新用鋼筋水泥混凝土設(shè)計，在1927年竣工。

流過外白渡橋的蘇州河水，也都在這里流淌而過，在蘇州河兩岸往來人們的足跡，也從未在這里停息。

一路走來，今天只能感嘆一句太繁華了，是小時候就在書中讀到過的外灘風(fēng)光，旖旎上海。

我開著跑車，路邊有很多騎單車的，我們的臉都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

如果要說句實話，坐在保時捷718 Cayman S駕駛感十足的車里，享受著車窗外人們好奇的目光的我在想些什么，大約總結(jié)性發(fā)言就是：

不想煽情了，你去炮火轟過的地方看看彈孔，去被曾叫做嘆息橋的地方看看車水馬龍，就會明白這世上哪有什么神祇和上帝，就算有，也和憐憫之心沒有半點關(guān)系，這世界就像一個游戲場，所謂好的現(xiàn)在，都是許多過去換來的。

所以我立志有天要真正開上這輛保時捷718 Cayman S，不以試駕者的身份，從卷死我的同事開始。